文/戚夢穎
在剛成為班主任的慌亂中,袁夢迎來她的第二個教師節。
兩年前的秋天,袁夢還在北京寫碩士畢業論文,在讀博與就業之間反復糾結。一份偶然投出的簡歷,最終將她帶往氣候迥異的深圳。
2020年9月,袁夢站在新修建的教室里,教起了aoeiuü。
如今“雙減”落地,執教一年的袁夢卻感到有些迷茫。“作業”“考試”變成和家長聊天時的禁詞,想要幫助孩子卻不知從何下手。
作為從應試教育中一路“廝殺”出來的佼佼者,袁夢最近經常感到焦慮:不做作業、不考試,老師的負擔是少了,這些孩子將來怎么辦呢?
作業太多?
袁夢沒想到,有朝一日“家庭作業”四個字會使她擔驚受怕。
2021年4月25日,教育部印發《關于義務教育學校作業管理的通知》,明確要求小學一二年級不布置書面家庭作業。
適逢新學期開始,深圳市教育局也在9月1日發布《關于加強義務教育學校作業管理的通知》(以下簡稱“《作業管理通知》”)。這份通知寫道:小學一二年級不布置家庭書面作業,可在校內適當安排鞏固練習,可根據學生特點適當布置非書面作業。
小學一二年級不布置家庭書面作業,可在校內適當安排鞏固練習(截圖自深圳市教育局官網)
根據學校安排,袁夢每天會給學生們布置課堂作業,也會在課上預留出一部分做作業的時間。雖然數量上與前一年的家庭作業變化不大,但袁夢不會再把作業發在家長群里了。
對于目前的安排,班上絕大多數家長表示支持,但袁夢依然擔心,這樣會給自己“招來麻煩”。
畢業于國內Top2院校中文系的碩士研究生趙悅,也在深圳一所中學教了一年語文。
現在,趙悅需要時不時拒絕家長“多布置作業”的要求。
根據《作業管理通知》,初中每天書面作業完成時間平均不超過90分鐘。但那些直面中考壓力的家長,總會找到趙悅傳達自己的焦慮,詢問她作業怎么這么少,孩子回家沒有作業可寫,要求她多布置作業。
但趙悅并不敢這么做。即使作業已經有所減量,但因學生上課走神或做作業拖沓,另外有些家長仍然覺得她布置了太多作業。“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被家長投訴了。”
目前,趙悅所在的初中每晚5﹕20放學,學生可以自愿選擇上一節到6﹕00的延時服務課。
但因有些家庭內部無法達成一致,信息溝通不順暢,導致該出現在教室里的學生經常消失,這時趙悅往往就要焦頭爛額地滿校園找學生。
“還有家長要求孩子到我那兒寫完作業再走,但這個孩子寫作業非常慢。溝通后對方直接要求學校應該開設晚自習到9點,寫不完作業不準回家。”趙悅苦笑。
(電視劇《小舍得》)
而袁夢面對的是一群七八歲的孩子。
班上45名孩子中,有30多個孩子的家長報名延時課堂。上了一天課的孩子又累又燥,袁夢每次都要花費很大精力維持班級秩序。
袁夢布置的課堂作業并不算多,多數孩子離開學校前就能寫完。但她發覺,實際上不同孩子完成作業所需時間差異仍然很大。
袁夢說:“有的發呆,有的和同學說話,有的磨洋工。一些自律性差的孩子根本做不進去作業,而現實情況是老師不可能‘看到’每一個學生。”
(電視劇《小舍得》)
“有些孩子字認得不全,做作業需要有人給他讀題,又不敢找老師,就只能把作業空著,留著回家做。”上學期袁夢遇到一個十分好學的孩子,但因認字少,只能回家等媽媽10點多下班后,繼續完成作業。
“做題贏家”
對袁夢來說,小學作業并非痛苦的童年回憶。“小學時每天八九點就能睡覺,每天都在玩。”
袁夢來自西南某省,家在省會旁的一個三四線城市。與大多數父母一樣,媽媽也對她寄予厚望。袁夢3歲就開始學習英語,后來還上過奧數、古箏培訓班,但堅持下去的只有她喜歡的英語班。在小學,她始終是班上的優等生。
成績也好、分數也好,小學的袁夢對此并無太多概念。但在媽媽的安排下,六年級時,袁夢參加了省會一所初中的招生考試,而那是當地最好的幾所中學之一。
毫無懸念,袁夢被順利錄取。由此,袁夢也開始了她的“升級打怪”之路。
學生時代,袁夢一直保持著十分優異的成績,大學本科、碩士研究生均以保送方式被錄取。在研究生三年時間里,還發表多篇質量上乘的學術論文。
成為小學老師之后,袁夢覺得現在這些孩子似乎沒當年的自己那么快樂。
與小學時的自己不同,袁夢發現班上的孩子對成績、分數十分敏感,課外興趣班也變得像是競賽。“班上每個女生都在學舞蹈,每個男生都學了門什么運動。而且一個暑假回來,班上很多孩子書法都變得很好,二年級寫得比一些成人還好,后來才知道他們都報了書法班。”
然而,趙悅卻覺得,班上初中生的壓力遠不及當年。
與袁夢的故事相似,趙悅也是在小升初時考取了省會頂尖教育集團的初中部。
不過,故事的分叉點在于,趙悅的家鄉,是有著高考“地獄模式”之稱的中部某省。
這個省份的一本上線率常年在10%徘徊,而那個頂尖教育集團的高中部,其一本上線率基本保持在90%以上。在家長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:“只要你能考上(高中部),一只腳已經邁入一本大學。”
而這個高中部,就在趙悅所在初中隔壁的一條街上。
實際上,兩所學校只有幾十米的距離。但即使是這所會聚全省各地“尖子生”的初中,中考后也只有一半人能走完這段距離。
對于趙悅而言,高考的壓力提前浸入到初中。與近年來出名的“衡中模式”相同,趙悅的初中也實行著軍事化管理,早晚自習、清晨不間斷的跑操、紛飛的試卷、準時出現的考試排名,塞滿她的中學生活。
(電影《墊底辣妹》)
趙悅的努力最終取得了回報,她順利考入“街對面”,也在大四時成功保研到從中學起就夢寐以求的“象牙塔”。
在她看來,如今班上孩子的壓力,多來自于家庭內部的消耗和拖延作業的焦慮。而且,與她中學精神上感到輕松自由不同,她覺得現在的孩子雖然行動上很自由,但總有種無法言喻的壓抑。
“有時覺得他們很脆弱,一次小測驗就會讓他們崩潰。我之前上學排名都是打在公屏上的,也只是覺得要努力。”隨即,她自嘲道:“我懷疑自己是被‘摧殘’得麻木了。”
束手無策
這些年間,雖然“做題家”答題無數,但面對“如何當老師”這道題,他們卻不知從何下筆。
袁夢和趙悅都未掩飾自己來深圳的原因。看到招聘方開出的待遇條件后,袁夢的就業選擇里才出現“教師”這個職業。
在此之前,她就看到過往年深圳中小學“含金量”極高的新教師名單。
美國社會學家蘭德爾·柯林斯在《文憑社會》中論述美國教育體系時,指出學歷的“棘輪效應”:對教育水平的要求一旦確立,只會越提越高。
作為文科研究生,袁夢似乎遙望到博士畢業后的殊途同歸。“我無法想象讀完五六年后的就業會怎樣,你看現在博士都往中學跑。”
網傳深圳中學2021年新入職教師名單(圖源網絡)
工作一年后,袁夢覺得這份工作基本上回應了自己的期待。她也開始意識到,“教小學生”這件事并不能與學歷畫等號。
“與小孩子交流需要個性中有一些特定的東西,也要喜歡小孩,才能建立比較親密的聯系。這都需要學習,不是說碩士生去教小學生就屈才了,或者就好像能力只用到20%,我覺得不是這樣的。”袁夢說。
而趙悅卻因名校背景被前輩反復“敲打”。曾為維護自己班級的利益,趙悅和教務領導起了沖突。領導告訴趙悅要匍匐下來、心態歸零,不要總想著過去的成績、名校的身份。但趙悅覺得,這件事和自己從何處畢業并無關系。
更令趙悅覺得焦慮的,是她不知該如何處理與家長的關系。她總是擔心,自己的無心之舉會惹來“投訴”。
趙悅曾在公共假期的中午接到家長的電話。“家長和孩子發生了矛盾,把孩子逼上天臺,讓我解決。我就只能安慰他,先讓孩子下來。”
(電視劇《小歡喜》)
“后來又發生了沖突,大半夜給我打電話又提到上天臺這件事,我提醒家長要控制好脾氣,處理好親子關系,可以到學校來,我們一起探討下解決的辦法。”但令她沒想到的是,家長認為她在指責自己,生氣地掛斷了電話。
隨后,這位家長又新建了一個微信群,向學校領導反復表示趙悅“指責”了他。而這位家長,也是一位名校畢業生。
即使作為他人眼中的學霸,袁夢、趙悅都不避諱自己“做題家”的身份。也正是“應試”的學生時代,支撐她們獲得名校的文憑,拿下這份競爭激烈的工作機會。
蘭德爾·柯林斯曾說,隨著我們對教育作為一種救贖的俗世信仰不斷破滅又不斷重建,教育膨脹也會隨之停步又再度啟動。
雖然身份從學生變為老師,但袁夢總會忍不住將兩條時間線拉平,把學生與自己經歷的歲月進行對照。袁夢也在反思,是否少做作業、少考試真會讓這些孩子的未來變得更好。“但我沒有能力預知那個未來。”
在她的概念中,作業與考試可讓她把握學生的情況,由此才能知道要去關注哪些學生,從哪些方面給予他們幫助。但是眼下,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哪些事。在解決家長的焦慮之前,她需要先保護自己。
(袁夢、趙悅為化名)
(編輯:黃玉璐 校對:顏京寧)